文/《The Athletic》记者Jack Pitt-Brooke 翻译/lucho
每次VAR裁定毫厘之间的越位时，总会引发不小的沮丧。凭一帧模糊的截图，一条不尽精确的划线，进攻球员就被裁定为越位，实际上我们都明白，那是身位平行而已。就像斯特林对西汉姆联的越位，以及孙兴慜对莱斯特城和阿贾克斯的昆西-普罗梅斯对切尔西的越位都是这类情况。
实际上，几乎每周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，人们不得不发出这样的感慨，VAR毁了越位规则。或者，至少我们应该重写越位规则，来保护完全处于被动地位的前锋球员。一直以来都有越位规则影响比赛流畅性的看法，而VAR让此风更甚。过去几年里，人们为改进越位规则所做的努力，似乎一夜之间因VAR的介入而付诸东流。现在，是我们反击，重夺阵地的时刻了。
但实际情况，或许与我们的直观感受有所不同。越位数来到了历史上比较低的时刻，而且还在逐渐降低。或许越位日渐稀少，让我们比过去更加敏感了，才会在他发生的时候感到如此沮丧。那沮丧更像是我们主观上的宣泄，而不是多么合理的反应。
让我放点数据来佐证。据OPTA统计，97-98赛季，英超场均有7.8次越位；而到了05-06赛季，越位数下降到了场均6.3次，13-14赛季进一步下降到4.2次。去年进一步减少至3.8。而今年引入VAR以后，如果你感到比赛因为越位中断的次数多了，那么恐怕你想错了。场均越位数来到了历史上的低值，3.65次。
英超的新风气，在低级别联赛一样盛行。英冠的场均越位数从13-14赛季的4.7次下降到去年的3.1次。而英甲从13-14赛季的4.6次，下降到今年的3.5次。同期的英乙，这一数字从4.7下降到今年的3.6。
实际上并非只有英国的联赛如此。从世界杯的越位数据看，1986年场均发生7.6次越位，到了90年的意大利之夏这一数字升至8.5，你可能想不到首次采用VAR的俄罗斯世界杯，场均只有2.7次越位。列一个最容易越位的世界杯球员榜单，本世纪只有两人能上榜。2002年的迪乌夫在韩日世界杯上越位18次，06年的亨利有过之而无不及越位19次，除了这二人之外，上世纪60年代、70年代、80年代、90年代“代有人才出”，才是更盛产越位的时代。
那些年足以称得上是“越位的黄金年代”，但现在恐怕没有任何人会这么说。因为现在的规则变了，比赛内容也随着改变了。比赛更有章法，技术含量也更高，搏一搏“单刀变进球”的投机想法大量减少。对世纪后成长起来的新一代球迷而言，越位不在是球场上那么重要的一个特性，而更像是惹人烦的bug。
越位意味着你从防线身后起跑。当然了，也有因为懒惰、回撤不及导致的越位，但更多情况下，越位是一种主动的冒险。我想每个人脑海中都能勾勒出一个经典的越位场景：前锋启动太早，后卫保持了良好的阵型站位，但皮球传向前锋时，边裁便举旗示意越位。这是比赛里越位发生的常见程序，起码20世纪的足球和越位是这样的。但近年来的足球起了变化，愿意下注提前启动的前锋越来越少了，搏一搏“单刀变进球”这一比赛方式正渐渐淡出比赛。
这一点，问问活在越位线上的“越位及反越位”专家们便再清楚不过了。
郑智在查尔顿效力时期的队友达伦-本特就是其中之一，他的球员生涯经历了两个时代，见证了比赛的变革。世纪初，他在伊普斯维奇的4-4-2阵型中与舍夫基-库奇搭档，这时当时风行一时的一高一快的搭配，后来在查尔顿期间他还是双中锋的一个，但到了后面为热刺、桑德兰和维拉效力时，他一直被用作单前锋。他是搏一搏的高手，懂得如何在越位线上生存，嗅到队友有送出穿越球的机会，便如离弦之箭直插防线身后。但本特略带遗憾的指出，现在像他这样的前锋踢法已经近乎绝迹。
接受本站采访时，本特表示：“球员们很少再这么频发的插身后了，现在强调把球传到脚下、控在脚下、在脚下处理。我能想起的我们这一类前锋的遗珠，恐怕只有瓦尔迪了。这也是他如此高产的原因。因为大环境变了，这类前锋少了，他的天敌也就变少了，而作为珍稀动物的瓦尔迪成了食物链上的高级物种。越位数大大下降是因为没有人去尝试了。这是门过时而失传的手艺，但并不能说他没用了，实际上恰恰相反，现在的防守球员对越位的防范也生疏了不少。”
“瓦尔迪的中场拍档有麦迪逊、蒂勒曼斯这样的传球能手，他们对于穿越球有良好的嗅觉和技术，无需多做观察，当球在脚下，他们直接向空档地带输送找瓦尔迪。瓦尔迪也有相应的默契，他从不会让队友失望，因此，盯防瓦尔迪是个困难的任务。因为他速度快，防守球员跟不上。我效力查尔顿时期，曾与丹尼-墨菲共事过，他的穿越球也堪称一绝。不过那时，后卫们对此多有防范，他们通过研究录像，了解前锋的潜行线路。所以，他们知道前锋会在何时启动。不过如果传跑结合地天衣无缝，那仍然是一记必杀招。”
如果列一个英超历史越位榜，本特会是榜单前列的“尖子生”。从06-07赛季单独统计每名球员越位开始，他是迄今越位总榜上的探花，他276次越位的数据仅次于314次的迪福和328次的阿德巴约。06-07赛季，为查尔顿效力的本特越位53次，09-10赛季转会热刺的本特越位58次，紧接着来到桑德兰的10-11赛季里，他越位67次（这一单赛季越位数只比08-09赛季，效力胡尔城和米堡时候的马龙-金少一次）。
但你从与本特的对话中得知，被判越位并非是失败，只是你为了进球而付出的机会成本。“善于插身后的那类前锋，就像我过去做的那样，总是会常常被逮住身陷越位陷阱。因为你在投机，你活在越位线上，你在博那么一两次成功，你可以通过反越位后的单刀破门。”
本特解释说，这一踢法的关键，在于设计你的潜行线路和算准启动时间，当你执行这一战术时，你需要忘掉外界可能的沮丧反应和批评声。保持自己高压高威胁的投机比赛风格，哪怕队友想让你慢下来，都要坚持。
“我知道有时候我这样的高风险踢法并不总能得到队友的理解，队友、球迷在越位发生时总会感到沮丧，但我一直有着坚定的想法，‘他们沮丧是有原因的，不就是我越位后给了对手球权，他们从后场发球吗’，我会告诉自己，‘我完全能理解他们的反应，但总有那么一次，当一切卡拍，我的压注将会得到进球的回报。’”
没人会觉得现在的足球不需要速度型球员了。球员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快、更强壮。但现在，速度用的地方不一样了。现在球队不会再长传球打身后找前锋了，相反，现在流行4-3-3和4-2-3-1阵型，中锋常常回撤接应，并拿球在脚下。这和英式足球传统的4-4-2大相径庭。
“很明显，欧陆教练带来了欧陆打法，让英国足球完成了转型，这非常棒，很多外来教练都希望中锋更多地参与到球队的进攻组织当中。比如说菲尔米诺，他就是擅长球在脚下，触球精细，能够很好地应付背身拿球的情况。阿圭罗同样是背身拿球专家。即便是速度飞快的奥巴梅杨，能插身后，但同样也喜欢脚下有球。”
所以现在的足球少有越位线上的前锋后卫竞速跑了。一名英超主帅说：“很多时候，中锋球员回撤组织是很关键的，现在更多是由边路球员完成前插。”
斯特林、孙兴慜。丹尼尔-詹姆斯、马内、萨拉赫就是最好的例子，现在多数英超球队都有能够后插上的边路球员。比起十年前屡屡中招的中锋，现在中锋插上钻进越位陷阱的几率要小得多，但他们还是越位的主要群体，哪怕他们的速度算不上快。上赛季英超，越位榜单上靠前的还是一帮中锋们：克里斯-伍德，格伦-穆雷、瓦尔迪、德乌洛费乌、米特洛维奇以及劳尔-希门尼斯。
现在，随着足球技战术的发展，越位似乎被留在了昨日，伯恩利是阐释这一点最好的例子。主帅希恩-代彻的球队是一支仍操着传统复古打法的英式队伍：强调对抗、直接明确、4-4-2阵型。他们是这个日新月异足球世界里的“卫道士”。你可以叫他们过时或者是开倒车的。马特-厄普森评价伯恩利说：“你能猜到他们会打身后球的，他们从中场拼下球权后，肯定会找身后，然后球员疯一样追球。”
过去，强队的越位数是比较多的，因为他们是主导攻势的一方，但上赛季英超越位次数最多的球队是伯恩利，他们106次越位。再往上数一个赛季，他们越位100次，也是英超第二多的。再往前数一个赛季呢，他们101次越位登顶。这就是在21世纪踢上世纪的足球会发生的事情——你总会被抓到越位。
所以，传统的英式中锋伍德成为越位最多的球员也就一点也不意外了，虽然他是新西兰人，但却继承了大英正统。上赛季，他一个人越位53次，遥遥领先38次越位排名次席的穆雷。他在锋线上一马当先，从空档插上，直接攻击对方身后的空间。他擅长这套打法，但恐怕菲尔米诺并非如此。
现在的足球环境里，球队进攻的方式变化了，作为应对方式的防守也自然发生了适应性地转变。在“越位的黄金年代”里，球经常在两个半场飞来飞去。四人后防线在进攻时会保持阵线一致行动，一同压上。当对方拿球时，这样的阵型有利于编织越位陷阱，让对方前锋无所适从。
我们印象中的越位陷阱，对于当时不甚耐心的踢法而言非常有效。厄普森说：“我记得上世纪90年代的足球，很多时候，你拿下球权之后就是一脚过顶，找中锋就完事了，那时候刚好盛行一高一快的前锋组合。那时候的足球发动进攻更随意直接，也更频繁。但现在的足球，长传比那时已经锐减。”
身为前锋要学会通过转向甩开盯防者，而也要时刻防备被甩开而落入越位陷阱，这是最重要的部分。“我记得在卢顿青训营时，教练便十分强调这点。”厄普森回忆说，“实际上，教练并不在乎控球时的情况。他更希望能够把球打到更深的位置上，一个过顶，起码也能赢得一个关键位置的界外球。很多时候，作为后卫，你需要不停地回防将球解围上看台，或者是重新组织向前。”
“90年代的队伍喜欢把球送到尽可能深的位置。后卫会更有侵略性，先发制人，赢下第一落点，抢先把球踢回去，而不是在禁区附近站住位置。”
90年代的顶级球队也是这么踢的。组织紧密、有序统一压上，这就是最好的防守战术。而这一打法的集大成者是萨基和他的米兰，可谓造越位的大师。那支米兰的组织协同无懈可击，球员的个体实力也十分突出，集体与个体的完美结合让他们达到了全新的高度，1994年欧冠决赛上力克巴萨可谓经典之作。
厄普森补充道：“当然，那支强大的阿森纳也是极好的例子。组织有序，后防稳固。米兰和阿森纳拥有当时世界上执行造越位战术最成熟的两条防线，在这一领域都是出类拔萃的。”
但这一招很快便不那么灵了。2005年越位规则进行了完善，越位得利规则重写，只有当越位位置上的球员触球、或者与后卫有“潜在的身体接触”可能时，他才会被视作越位位置得利。而这一较以往更狭义的限定，为进攻球员开发防线身后的位置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。他们可以先行来到防线身后的越位位置，尽管他此时并不参与进攻，而只是等候队友将球发展过来，但当队友将防线压过来后，他便可以顺理成章地接球。这一改动可谓是突然之间变天了，越位线后不再是防守方的结界，进攻方可以自由涉足，施加威胁。
所以，防守方必须转变自己的策略。如果前锋可以在你身后施加威胁，那么最好还是把他留在眼皮底下更安全。本特还记得他面对20世纪头10年尾声那条让人肃然起敬的曼联后防时，他们是怎么后撤，放本特在他们身前接球的。因为防守球员知道，这样回收防线，本特便失去了自己最大的武器——插身后的速度。
本特回忆说：“想插维迪奇和费迪南德的身后，简直太难了。他们知道我的比赛方式。所以他们常常撤得很深，这就是防守球员的聪明之处。费迪南德似乎巴不得我拿球，因为他知道，有球在脚的我毫无威胁，我不是能带球出奇迹的那种球员。我的看家本领是甩开两人的盯防，插身后，然后破门得分。即便他们在我拿球时给我活动的空间，好比说有4、5码，我也只能回传或者斜传，他们心里清楚我不会造成威胁。”
防守变得更加灵活，在需要后撤防线时也更愿意落到更深的地方组织防线。一位英超联赛中的助理教练分析到：“英超现在变得非常讲求战术，许多球队都愿意在防守时中后场屯集重兵，我认为现在的英超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更加兼收并蓄，不管是球员还是教练，看待比赛的方式都变了。”
另一位英超教练说到：“球队不会再像90年代那样频发使用越位陷阱，越位看起来甚至有些多余。现在的比赛更多的一方当攻，一方做守，伺机反击。”
而这就是越位数减少的最直接原因。过去20年，或者更确切的说，过去10年里，足球比赛已经改头换面，技战术层面突飞猛进，这恐怕是没人预料到的。过去那种简单粗暴以牙还牙、以眼还眼的直来直去式比赛几乎绝迹，那种摆脱、插身后、造越位、反越位的比赛在顶级层面上也已经销声匿迹。现在的比赛方式就两大流派：控制流和反击流。
一位英超教练评论道：“比赛在战术层面的博弈更加重要，过去那种开放的回合制足球被一方控制场面、一方伺机反击这样的角色扮演所取代。比赛中，球权的交换不再像之前那样频繁。”
21世纪头个10年中叶时候，哪有一支球队掌握7成控球率的比赛啊。据Opta统计，03-04未曾有这样的比赛，04-05赛季这样的比赛一只手能数过来，06-07赛季也是如此，07-08赛季有11场，后面的赛季有17场，09-10和10-11赛季，这样的比赛又是一只手能数过来得罕见。
但就像各行各业最后都逃脱不了被寡头垄断的命运一样，控球率也渐渐的呈现出极不均衡的分配。从11-12赛季开始，出现一方控球率超7成的比赛开始逐渐增多，一个赛季有两位数场次变成常态。11-12赛季有20场比赛如此，14-15赛季达到了24场的新高。这一趋势愈演愈烈，到了16-17赛季，已经有36场比赛呈现出这样一边倒的控球率压制。17-18赛季，狂飙至63场，18-19赛季这一数字来到了67场，也就是说一个赛季总共380场比赛里，有17%的比赛都是这样的攻守演练。现在的英超比赛，比以往任何时候，都更像是半场攻防夹杂着反击。
这无疑导致越位发生的频率大大降低。进攻方大举压上对方半场，几乎连越位的空间都没有，防守方撤得是如此之深，以至于后插上的空间都不给。进攻需要耐心破解、精心策划，想办法撬开“封口儿”，那种搏一搏的老办法已经没人稀罕了。顶级强队如今的整体性空前，就像是一部精确又复杂的机器。想要通过造越位来阻止这样的进攻，已经是异想天开。
反击的重要性也被提到了空前高的位置，深深落位的防守方，也根本没有越位的机会，毕竟在本方半场，任你怎么踢都不会越位。所以，从本方越深的位置发动进攻，越位的可能性也就越小。上赛季联赛，越位最少的三支球队是57次越位的伯恩茅斯、59次越位的纽卡斯尔和61次越位的南安普顿，这三支球队的控球率同样都不乐观，均列联赛控球率最少的七支球队之内。
现在，弱队还靠什么在英超生存呢？
回撤蹲坑摆大巴，似乎是他们唯一的生存之道。这就是现代强弱日益分化的足球的真实写照，这一现象在英超尤为突出，是财力的悬殊差距倒逼场面变得不同。2017-18赛季，曼联营收超过5亿9000万镑，曼城的这一数字是5个亿，西布朗和哈德斯菲尔德都只能拿到刚刚过亿的营收。球队再也不是在同一水平线上竞争，而不过是买了同一班车上不同等的车票，有人是头等座、有人是月台票。
公平竞争的落幕也意味着你来我往开放场面的终结。哪支小球会想要与巨无霸们掰手腕呢，这无异于蚍蜉撼大树。谁会与航空母舰打对攻呢？认清自己的定位，老老实实打防反才是正道。学着摆好挨揍的姿态，在对方露出一丝懈怠时，抓住机会搞出点动静。摆大巴、打防反，就是足球对财政公平的回应，就是足球这场不对等战争的均衡之道。
越位规则会始终作为足球的基本运行规则。但越位对于那个曾经一度略显无序、你来我往、有些乱糟糟场面的比赛而言是一种基本策略，在那个公平对战时代而言是一门显学。但对于现在实力对比悬殊、强弱分明、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比赛而言，越位规则、前锋插身后与边裁的越位旗语，已经成为一种deja-vu般的旧日感伤，成为时代大潮卷过留下的弃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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